東の国の眠らない夜

超越社会的藩篱 超越个人的孤芳自赏

【迪亞波羅中心】大阿卡納牌堆

    英國人莫林·羅伯茨1984年來到了埃及,同他的兄弟一樣,幹著將古代的寶物倒騰到拍賣商和私人收藏家手裡的活計。在打點好了要員們之後,莫林獲得了在某片鮮為遊客所知的河谷進行[建築施工]的許可,但是這道手續的經辦人和申請者都心知肚明實際上是怎麼回事。這個古老的國度,孕育了人類最早的文明之一的沙漠中的綠洲,此時就像破落貴族的子弟一樣,不知廉恥地用祖先的珠寶換取自己的一頓飽餐。他在當地僱傭了三個監工,分別負責一大片區域的管轄,亨特就是其中一人。亨特長著一對小眼睛,一個粗大的鼻頭,更因為他喜歡抽卷煙而發紅,看上去像是亞歐混血的長相,為了同西方文化更親近而名為亨特。不過莫林也並不在意那麼多,只要他的監工能夠看好那些愚昧難馴的僱工就行。

    亨特抽了自己的提成之後,發給勞力們的工錢同當地農民能從土壤裡刨出來的差不多,但挖到寶貝的話就能獲得額外的獎勵,這吸引了附近很多的農民和混混,利益的驅使下這些平時目光呆滯,如枯木一般渾渾噩噩活著的人們,眼中開始冒出一絲興奮的紅光,在各個被分配的區域裡一次次地揮舞著鏟子,眼睛死死地盯著腳下的黃土。

    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附近的農民和混混——只有一個例外。

    那是一個年輕人,從骨架上看他必然已經成年了,但他臉上又還充滿了稚氣,眼睛總是打著轉像是探詢著周圍。話很少,說話時認真而有些拘謹,談吐的知識水平和教養同那些粗人明顯地不同,自稱是學生,為了賺取金錢而來這裡打工。亨特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狐疑地打量著這個青年,陰陽怪氣地說,學生能干什麼體力活呢,我們這裡的活很粗重的。但是青年執拗地要參加,不知為什麼,給人一種非此地不可的感覺。最終,在約定了每天挖不滿定額的土方會倒扣工錢的基礎上,他收下了這個青年。

    亨特堅信這個青年是想要來偷掘走一兩件文物,轉手後發個大財,就像很多夢想著一夜暴富的小年輕一樣——但他不可能得逞的。以他的人脈和閱歷,他幾乎不可能認識到財大氣粗,為收藏文物揮金如土的巨賈們,即使他真的手中握著無價之寶,也沒有能耐在大人們面前賣出真正的好價。更何況,他亨特不可能料想不到這種情況,那些大字不識的農民們,在這方面卻不用人教,總懷著想要把寶貝偷藏回家的卑鄙心思,與此相對的,每天收工時的檢查也是非常嚴格的,絕不可能讓他們把什麼文物夾帶出去。

    青年於是就在發掘地住下了。他只帶了一個旅行包的換洗衣物和一副睡袋,白天去挖地,晚上附近的農民會回家休息,而流浪漢們就蓋著骯髒的被子,或其他代替的東西在火堆旁七倒八歪地睡覺。在距離其他流浪漢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青年鋪好睡袋鑽進去,從睡袋裡露出一隻手抓著旅行包的雙帶。

    青年是極不合群的。在亨特偶爾改善伙食,作為給苦力們的小小甜頭的時候,苦力們喝著渾濁的酒,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唱著旋律亂七八糟的調子,身上噴出濃重的汗水和泥土的味道。青年屈著膝蓋坐在不遠處,看著他們快樂的樣子,默默地吃著自己的一份食物。曾經有這麼一個農民,他是個身強力壯的人,家裡有三個孩子,拉著青年要他也必須加入他們的行列。或許這個男人一開始邀請的時候,只是懷著農民樸素的集體感,但是漸漸就變味成了對孤僻的異鄉人的敵意。他的同鄉們心裡暗笑地,準備看著年輕人出醜的樣子,無論是被迫拋掉矜持加入他們一起慶祝,還是堅持己見然後被羞辱,都可以,都無所謂,誰叫他一副高傲的樣子。

    然而,就在他們覺得即將[起爭執]的時候,男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他的手掉到了地上。

    他們呆若木雞地望著男人被切斷掉在地上的手,然後把目光重新集中在年輕人身上,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塊碎瓷片,瓷片上的鮮血正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他正用這塊碎瓷片抵著男人的胸口。

    [煩不煩啊你們!]年輕人的眼珠仿佛要從他的眼眶中瞪出來,聲音不大但是口氣非常憤怒,[一個兩個的,愚蠢庸俗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著的廢物,想要沉迷在這種芝麻一樣大小的樂趣裡?那就沉迷去吧,不要把我同你們這種低級生物相提並論!]

    男人握著自己血液不斷留下的手腕,疼痛和驚恐讓他的臉扭曲變形,他啊,啊地叫著,退後了兩步,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滾,疼得哭了出來。他的同鄉們見了,霍地站起來想要尋仇,青年手裡握著那塊碎瓷片,從左到右在半空中緩緩地劃著弧形,虛指著想要圍上來的人,[還有誰?嗯?你們也想要被我捅死嗎?]

    他的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湖水。

    假如換一個人在這種場合下說出這種話,只會更加激怒在場的莊稼漢們。但是當這個與其說是成年人,不如說還是個孩子,臉色卻帶著篤定的神情的年輕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們駑鈍的心裡卻感受到了一種可怕的魄力,喚起了他們面對猛獸、災害或是黑暗時那種原始的恐懼,沒有人敢踏出去。那個被割斷了手的男人在地上哀嚎著,打滾著,沒有人來攙扶他,只有當他自己拖著不斷湧出鮮血的手,爬過去鑽進人群裡時,才被幾個同鄉接收下來帶他回家去。人群像是水中的浮游生物一般,匯聚成一個近橢圓的群落,緩慢地移動著從篝火向著遠處的村莊游去,最外側離年輕人最近的那些人以驚愕和無法理喻的眼神看著他,然後紛紛匯入他們的群落裡,沒有人敢再回過頭去。年輕人對著人群離開的方向,手穩穩地握著碎瓷片,綠色的眼睛淡漠而隱藏著警惕地看著,同時也聽著,直到他們消失在黑夜裡,他才將手放下。他在附近的木柴上抹干了碎瓷片上的血跡,然後裝進口袋裡,向著洗漱的河岸走去。從此,再沒有人會閒到想要去同他扯上關係。

    亨特其實當晚就知道了這件事,但他沒有出手制止或是作出任何表態,上百人的行列裡少了一個人並不會對挖掘的進度產生多大的影響,因為是滋事受傷,他甚至不需要自掏腰包賠償。倒不如說,某種程度上他默許了青年的所作所為,適當地打壓一下這些蠢人的氣焰和集體榮譽,對他的管理是有益處的,留下這個青年在挖掘隊裡,就好像把一條小狼狗送進羊圈裡,也許平時它不會亂吠,但只要它在羊圈裡踱步,就能讓羊們紛紛避開,讓他們確實地體會到順服。他也不擔心這條狼狗會有更加逾越的想法,他腰上別著的柯爾特的蟒蛇無論如何都能夠近距離地崩掉他的大腿,或是腦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白晝的份額悄然被夜晚逐步吞噬,亨特堆積起來的文物也逐漸增多,他十分懂得不能在勞工們面前喜形於色的道理,只把銀行賬戶愈發增長的興奮深藏在心裡。他站在簡易棚的外面,看見青年手臂用布條掛在脖子上,緩緩地從挖掘區走過來,距離日落下工應該還有一個鐘頭不止。

    [你是怎麼了?還沒到下工的時候呢。]亨特好似沒看到他手臂的樣子,問道。

    [亨特先生,我把手臂弄傷了。]青年溫和地說,同時拿出了兩個金鐲,[這是我今天挖到的,就讓我休息一下吧。]

    亨特不是專業的鑒寶家,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價值不菲的東西。他狡猾地裝出為難的樣子,勉強同意了青年的請求,而不是藉機把青年趕走。但就在這個時候,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流浪漢,亨特忘了他叫什麼名字,只記得他是一個經常磨洋工的混球,他突然跳出來,指著年輕人說,[亨特大人!他說謊!我還見到了,他在地裡挖出了六個箭頭!他必然是將箭頭藏在了手臂裡呢!]

    亨特心裡吃了一驚,但是他表面上很平靜,反問那個流浪漢:[你怎麼會知道的?我記得你負責挖的區域和他隔得挺遠的吧?]

    [大,大人!您別在意,反正我就是看到了!]流浪漢為自己的失言而有些亂了手腳,但是他邀功的心仍然不死,[您不信,您可以翻翻他的衣服,把他的布條拆了!他肯定藏在身上!]

    這陣騷動引起了周圍的勞工們的注意,附近的勞工們紛紛停下了手頭的活計,充滿興趣地圍過來,迫切而興奮把年輕人和亨特圍在最中間。年輕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慍怒的表情,而這不幸被亨特所捕捉到了。

    [一派胡言,]他說,[我的手真的受傷了,所以我才扎起來!]

    [我又不是要打你,年輕人。]亨特輕鬆地說,[我只不過想要拆下你的布條看一看,只要你沒有藏著任何東西,我會幫你重新綁好的。]

    年輕人眼神動搖著,嘴唇緊抿,他下意識地後退,然後很快意識到自己正被越來越多聚集過來的男人們包圍,硬生生止住自己的腳步,只能盯著慢慢走過來的亨特,他每踏出一步都仿佛需要一百年那麼長久。年輕人的目光死死地虜住亨特,仿佛僵在了原地一樣,冷汗悄然地從他臉側的髮梢上滑落下來。

    亨特已經走到了年輕人的跟前,不再做任何解釋,直接伸手,先繞過青年的頸後解開了布結,年輕人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認定了命運,他沒有同亨特對視,只是看著被綁著的手。亨特心中已經不由嘲笑起了這個自作聰明的可憐的傢伙,假如不是被提醒,也許他真的會被年輕人主動上交的那些釣餌吸引走了注意力,而忽略了這個細節。接下來,贓物被找到之後,這個傢伙會怎麼樣呢,起碼要把他的腿打斷,這是對那些妄圖耍小聰明的潛在竊賊的殺雞儆猴。他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手裡握著布條的末端,開始旋轉著布條把包扎拆開,他知道那些箭頭就被藏在下面,他看著那條手臂,然後......什麼都沒有。

    他睜大了眼睛,可是布條下面除了年輕人的胳膊之外什麼都沒有,地上掉著一根細木棍,看起來像是年輕人為了固定包扎而一起綁在手臂旁邊的。沒有箭頭,也沒有任何會讓他覺得有價值的東西。他難以置信地掐住了年輕人的胳膊,看見年輕人倒吸了一口氣,臉色比以往更加蒼白,牙關咬緊,從他多年闖蕩的經驗來看,他確實摸到了年輕人的手臂骨折了。他陰沉著臉,看著年輕人蹲下身子,想要去撿掉在地上的木棍,說道:[把衣服都脫下來,快點。]

    年輕人蹲在地上,那隻好的手手臂搭在膝蓋上,沉靜的綠色眼睛仰望著他,同剛剛那個緊張的被告發者已經判若兩人,只有那些修道院裡最虔誠而抵禦了世俗煩擾的修士們才會有這麼寧靜而平淡的神情。他放棄了繼續伸手去撿木條,垂著他那隻受傷的手緩緩站了起來,用那隻好的手把白背心緩慢地撩上來,低下頭,用好的那隻手拉著背部的布料把背心脫出來,輕輕甩在地上,然後同樣地用單手解開了腰帶,左右拉下褲頭接著是褲管,把牛仔褲拉到了小腿下面,雙腳交替地踩鞋跟,把腳從鞋子中褪出來。然後他先抬起左腿然後是右腿,向前邁了一步,把褲子和鞋留在原地,赤腳站在地上,此時,青年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內褲,他的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肌肉飽滿而勻稱優美,皮膚帶著一點棕紅色,是過去的歲月裡日曬的痕跡。他的左手臂無力地垂著,右手手掌輕輕地搭在左上臂上,平靜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亨特身上。他是沉默的,可從他站著的姿態和他的眼神裡都仿佛在訴說著,他的神情裡沒有一絲挑釁的味道,但帶著令人無以置喙的尊嚴和確信。

    亨特咽了一口口水。無論如何看,這個青年身上都不可能再藏得了哪怕一件小物品,他不知道他的判斷為什麼出錯了,唯一能明白的就是,在這場博弈裡自己徹底地,被擊敗了。

    好吧,看來你是對的,你可以穿上衣服了,他喃喃地說。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中,年輕人重新慢慢地蹲下來,撿起自己的衣服,僅用單手穿好衣服比脫下來更加麻煩也更花時間,但是他就這麼默默地不慌不忙地為自己穿上,絲毫看不出遭到了刁難或是侮辱的反應。勞工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仿佛注目著什麼神跡一般,直到他完全穿好衣服,整理了儀表,用右手和嘴交替操作著布條,重新包扎好左手,眾人才悻悻地散開。

    年輕人站在原地,人群以他為圓心逐漸擴散開來,他目光朝著前方,像是遙望著地平線上的什麼。

    然後時間的刻度再度被固定了。

    一道紅色的身影出現在了青年的身邊。

    所有人都還在茫然無知地向著反方向走著。青年旁若無人地走向了那個告發他的流浪漢,從他兩側寬大的褲袋里各掏出了三枚箭頭,在被無限放慢的十秒鐘裡,流浪漢仍然像慢動作的鏡頭一樣緩緩地抬腿,屈膝,放下腳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

    箭頭回到了青年的手心裡,被打磨得流著光亮的石製箭頭上刻著精美的紋樣。在鏟子的末端碰到它們,發出清脆的聲音時,在他丟開鏟子,徒手挖開泥土被箭頭扎到時,他心中就已經感受到了,是命運的擺錘敲擊出了一重重的聲波的漣漪,他的靈魂接收到了這些振動,調律成了同樣的振幅,不需要外化了的言語,內在的聲音已經響起,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這些箭頭,這些命途的形體。

    這是一場[賭注]。儘管有著超越了凡人的能力,能夠削去時間,在被削去的時間中,只有自己能夠思考和記憶,而別人甚至就連被刪去時間都察覺不到。但只有短短十秒的時間,絕對不能夠在人前暴露出自己具有這樣的能力,只能夠賭,或是說,凝聚自己所有的注意力等待著那個時刻

    ——布條即將被解下來的那個瞬間。

    只有在這個時刻開始發動能力,才能夠在完全不被人注意到異常的情況下,取出箭頭藏到不會被搜查的地方。

    而這場危險的賭博的贏家是他,迪亞波羅,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能夠被命運眷顧,更是因為自己有著被眷顧的資格。比起剛才的藏箭,現在把箭取回來,如同吹滅一盞燈火一樣容易。

    他小心把箭頭塞進自己的鞋中,然後回到原地,像剛剛一樣站立著。

    十秒已到,時間的刻度碎裂了。

    某一段尺牘斷成了數段,從兩邊被切斷,沉進了深淵裡。

    人們繼續埋頭往前走著,有幾個人發現自己似乎多走了幾步,但他們遲鈍的腦子將其歸結為自己恍神了,沒有去細想這件事情。迪亞波羅迎著鮮紅色的即將落下的夕陽,開始邁步,向前行進。

    那天晚上勞工們又度過了一個喧嘩的夜晚,那個高傲的年輕人受的傷成為了他們新鮮的談資,談論者難免露出一絲幸災樂禍,但同時他們又偷偷瞄著他,生怕他們的竊竊私語傳進他的耳中,令他們稍微安心的是,年輕人似乎連吃晚飯都興趣缺缺,早早地鑽進睡袋裡入睡了。他們就放心地喧鬧,談論各種對富人的想象,像之前人生中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一樣,度過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吃完了,他們三三兩兩地互相告別,順路或不順路地回家了,無家可歸的流民則繼續閒扯了一陣,然後帶著渾身的疲勞酣然大睡了。星空下的河谷一片寂靜,只有舞動著的篝火,釋放出溫暖的橙色與黃色,在黒藍色的大地上向四周攤開來。迪亞波羅無聲地,如同一個鬼影一般從睡袋中起身,掃視了一眼篝火邊的苦工們,確定他們都熟睡了,火焰的暖色跳動在他的眼中,對這焰火,他那雙綠色的眼睛中少有地露出了一種溫柔的情緒。

    然後他站了起來,拎起自己的旅行包,向著篝火的反方向從容地走了。一周之後,他抵達了開羅。

    那是在1986年。在這一年的開端哈雷彗星經過了七十年的星際中的旅行,軌道從新擦過地球,數千萬的人仰頭注目它在天空中劃過的藍紫色的彗尾。有的人一生能夠經歷兩次回歸,更多的人只能經歷一次或零次。在迪亞波羅離開河谷的時候,大西洋中寒流與暖流卷成的一個洋漩表面波濤輕輕湧動,在洋漩下面埋藏著的秘密還沒有被揭曉,在與之距離上萬公里遠的東京,黑髮的少年正坐在課堂裡,百無聊賴地在課本上塗鴉。

    三年之後,亨特在紐約的一座高樓樓頂因醉酒不慎墜亡。同一年,莫林·羅伯茨再與第二任妻子爭執之後,失手打死妻子而後飲彈自盡。

评论(4)
热度(7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東の国の眠らない夜 | Powered by LOFTER